西湖的女儿

莫 言  

我不懂诗，但我读诗。我不是诗人，但我写过诗。前些年，偷偷地写，知道不好，不敢给人看，更不敢拿去发表。据说诗人是瞧不起小说家的，他们有理由骄傲。因为，诗比小说精华。诗更能超越物象，给人更大的想象空间。说这些话的目的是：这篇小文，不敢算序，只能算读罢卢文丽小姐的《我对美看得太久——西湖印象诗100》的读后感。

小时候就从《白蛇传》里知道了西湖。知道这地方美得如同天堂。但九十年代第一次去了，感觉到真正的西湖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美丽。那时湖水还是浑浊的，湖里的荷花和湖边的树木也是憔悴的。后来多次去杭州，去了就绕着西湖转，亲切地感受着西湖的变化。西湖越变越大，越变越美。西湖比南宋更古老，但南宋时的西湖，应该是一个繁荣时期。现在的西湖，既恢复了那时的许多景象，但比那时更美。现在的西湖，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，是人文景观与自然风光的结合。杭州人民发挥了丰盛的想象力和伟大的创造力，已经把西湖建设成了地球上最美丽的风景之一。杭州以西湖为灵魂，杭州人以西湖为骄傲。虽然我们可以说西湖是中国的，西湖是全人类的，但毕竟西湖还是杭州的，与西湖朝夕相处的，还是杭州人，杭州人是有福的。

文丽小姐成长于西湖之畔，用脚步丈量过湖畔的每一寸土地，谈起西湖的老十景、新十景、新新十景，都是如数家珍。古今中外，爱西湖者多矣，但爱西湖如文丽小姐者鲜矣；爱西湖且能如文丽小姐般发现常人之不能发现西湖之美者尤鲜矣。古今中外，咏西湖者多矣，但能如文丽小姐这样带着浓烈的情感歌咏西湖者亦鲜矣。究其因，除了文丽小姐天生的敏感和才华之外，那就是生于斯长于斯与斯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所培育成的乡土自豪。

就这么随意地走走吧

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

走在似曾相似的过去，南山路上

曾经走过你的童年和少年

你垂荡着书包，目光从一棵树

移向另一棵树，仿佛追逐枝头

跳跃的鸟雀，你以这样的方式

度过了许多寂寞时光

现在，你只想从这些

古老的悬铃木中

辨认出早年捉过迷藏的那株

……　……

——《南山路》

在那些时光里，西湖犹如她的母亲，包容着她，呵护着她，抚育着她成长。她的生命，与湖光山色交织在一起；西湖里的每一滴水，湖畔的每一棵树，树上的每一只鸟，都可能在她梦境中出现。倏忽光阴，星转斗移，物是人非，回首往事，睹景生情，“树犹如此，人何以堪”，无限感慨涌上心头，于是诗里有了时间，有了沧桑，有了超越景物的浩渺气象。

尽管诗人让她的每首诗都对应着一处或是数处景，但读者如我，总是见情忘景。这诗里的情太浓了，只怕投到西湖里也化不开。诗人用她的缠绵诗句，将西湖诸景匆匆缠绕，犹如吐丝的蚕将自己层层包裹。此时人景交融，人即是景，景亦是人——

如果你是虹

我愿是小瀛洲的柳

于彩霞柔波里

守候青山绿水的宁馨

有你的地方，就是天堂

如果你是雨

我愿是波光中的莲

于纷繁碧玉中

荡漾萍水相逢的涟漪

唇边的浅笑，比云更淡

……    ……

——《三潭印月》

诗人多情，古今犹然，但“多情却被无情恼”，也是人生常态。常人逢此，感叹一声罢了，但诗人却会将此无限放大，投诸山水，放之亭台，天地万物，皆可为挚友情侣，可与之推杯换盏，可与之畅叙幽情，因一个情字，使草木动容，让顽石饮泣，令山川变色。文丽小姐用澎湃的诗情，歌咏西湖岸边诸景，时而水漫金山，时而水落石出，那么多的妙比，那么多的佳兴，如催春的杜鹃，声声啼血，如荆榛上的夜莺，字字珠泪，展开一场千古的倾谈。亭台楼阁沉默着，但人在听。

你愿不愿像一尾鱼

游入我的波心

我愿以这样的痴情

让体内的血为你加速奔流

纵然你似春雨突如其来

我愿用唯一的纯净

为你荡起清明的涟漪

你愿不愿像一阵风

徜徉我的梦境

我愿以这样的痴情

让连绵的山为你空谷传音

纵然你似流云转瞬即逝

我愿用唯一的热量

为你温暖惊蛰的身躯

你愿不愿像一道光

亲吻我的额际

我愿以这样的痴情

让山涧的泉为你畅怀奔吟

纵然你似烈焰将我蒸发

我愿用唯一的赤诚

为你烹煎销魂的诗句

你愿不愿像整个江南

与我相濡以沫

我愿以这样的痴情

让西子的水为你魂牵梦萦

纵然你似钟罄将我淹没

我愿用唯一的想像

在天堂与你结为一体

——《龙井问茶》

我的天，真是感人，可与很多的爱情名篇媲美，她没有辜负西湖，没有辜负杭州，没有辜负苏东坡白居易苏小小朱淑真陈端生梁山伯祝英台青蛇白蛇。

无论谁一见你

都成为名噪一时的才子佳人

这里的你是谁？是杭州是西湖是梦中的人？都是也都不是。

我愿在这座世界最美的城市

与你一起慢慢变老

人老了，这样的诗句不老。

你通过我恋上了杭州，

我通过你爱上了春天。

这两句甚至可以成为杭州招徕天下游客的广告啊。

如果以为文丽小姐仅仅善于抒发感情，那就错了，低估了她也低估了这本诗集。作为一名关注事物本质的诗人，我从她的诗里读出了禅意：

看明白一个人降生于世

因什么而来，又因什么而去。

因为懂得，所以慈悲

出家的人，世界是你弥留之际

眼角涌出的那滴清泪。

我从她的诗里还读出了豪气：

有穿堂风呼啸而过

似断喝，你的骁勇与才华

惟剩两袖清风

喷一口春雨似乱箭

显示一个杭州人的

骨气与尊严

社稷为重君为轻

总之，这本诗集是一个才情丰沛的诗人的新颖别致之作，是西湖的女儿献给西湖的一份厚礼，也是我们这些外地的读者分享西湖的一种方式。你当然可以去西湖边漫步，感受那里的一切，但是，阅读这部关于西湖的诗，却可以阅读到山水名胜之外的犹如七宝楼台般灯火璀璨的女儿心。

        这部诗集比西湖大。

作者简介：

卢文丽

诗人、作家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诗歌学会理事，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供职于杭州日报报业集团，主任编辑，文学创作一级。

著有《无与伦比的美景》《我对美看得太久——西湖印象诗100》《礼——卢文丽诗选》《韩国姑姑》、《外婆史诗》等诗歌、散文和长篇小说12部，古体诗集《梅轩清录》待出。